教室是階梯式的。七層。每層相差十二公分。階梯教室裡坐著十七名化學奧賽選手,像全人類量化智力的密度梯度可視化產物,一堆,一堆的肉,坐落在那裏。凝和千雪坐在最後一排,不是巧合。

我們總是選擇邊緣位置。不是中心,不是焦點,是觀察者。因為只有在邊緣,才能看清整體的形狀。 中心總是被自身的存在所蒙蔽。

「你知道嗎,」千雪用只有凝能聽見的聲音說,「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徒勞的。」

「?」

「這些比賽。這些課程。」他的手指輕敲筆記本,「像在玩已經設定好結局的遊戲啊。」

「哦你是說你害怕輸給我?」凝挑眉。

「怕 輸?」

「又輪到你說?」總是在用力管理面部的某個人罕見地翻了個白眼,「我只是覺得——」

「榎本同學,」教授的聲音打斷了他,「能否分享一下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?」

千雪站起身,臉上立刻浮現出恭敬的微笑。「當然,教授。」他的聲音清澈得像是被過濾過,「從四步合成法來看,最佳途徑應該是先進行Grignard反應,然後…」

在這一刻,凝能看到千雪周圍的空氣似乎扭曲了一下。一定已經習慣了,每次都會這麼覺得。 但還是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切換了。像電視頻道的轉換,但是沒有雪花屏來適應。 絕對已經習慣了。但是。 站在那裡的,既是千雪,又不完全是。

——這正是意識形態的運作方式。我們不是簡單地戴上面具,而是面具本身成為我們的一部分。榎本 千雪的「優等生人格」不僅僅是一個表演,它已經內化為他自我結構的一部分。介質相似相溶般,不再能區分彼此的界限。在這個意義上,所謂的真實自我可能本身就是一個虛構,是各種社會角色、期望與反抗交織而成的複雜網絡。他在面具下的真實自我和面具本身之間的界限,恰恰構成了他主體性的核心。這種分裂不是缺陷,而是現代主體的基本條件——在一個不斷要求我們成為各種身份的世界裡,分裂反而成為了統一的前提。——

有位戴眼鏡的學生在黑板上寫出有機合成路徑,粉筆摩擦發出刺耳聲響。其他人專注地盯著黑板,像信徒面對聖經。凝沒有看黑板,他在筆記本上寫著數字,不是化學方程式的數字,是某種編碼。千雪在另一本筆記本上畫著網絡圖,中心是一個標記為「塔」的節點。沒有任何尊重與專注,對那個課堂。

但那就像是筆的描摹都要變得匱乏了一樣。

「我覺得松本的解題方法太繞彎了。」千雪說,眼睛還同時盯著黑板,「浪費時間。」

「他只是沒找到模式。」凝聳肩,「你也經常這樣。」

「我?」千雪轉頭,眼中閃過危險的光芒,「上次有機測試是誰花了四十分鐘才找到官能團?找?」

「我故意的。」

「騙子。」

「你能證明嗎?」

前方的教授清了清嗓子,看向最後一排。凝和千雪立即換上認真聆聽的表情,像兩個完美演員的即興。

「塔不是物理實體。」千雪在表情轉換的瞬間低語,「是一種系統性的認知干預。」

「一種連續統中的程式。」凝補充,「像多一個軸的防火牆。我找不到那個軸。」

窗外,雪暫時停了。斜陽射入教室,在牆上形成扭曲的光斑。光斑。像宇宙中分離的行星的光斑。 稍微有些耀眼。

——這裡的「塔」作為一個概念裝置,代表著一種象徵秩序的中心權威。但這個權威是空洞的,它的力量來自於我們對它的信任和恐懼。它不是實體,而是集體無意識的投射,是人類為了應對世界的無序和偶然性而創造的認知結構。「塔」通過限制思維的方式來維持秩序,就像語言同時使表達成為可能,也限制了表達的可能性。凝和千雪在尋找的,不僅是「塔」本身,還有被「塔」隱藏的真相——那個象徵秩序無法完全覆蓋的真實之核,那些溢出結構的剩餘物。這種尋找行為本身,就是對主導意識形態的抵抗,是對被預設的思維界限的突破。——

不知爲何,我們想聽雪花屏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