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廢棄遊樂園是透醬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樂園。 透醬小時候有著壓力很大的家庭,並且她不是跟家裡人一起去,而是因為離得很近。 自己去補習或者上學的時候,會偷偷去那個遊樂園。
他在那裡見到了還是小學生的透醬。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孩子,竟然自己去遊樂園。 因為他自己是和大人一起來的,所以當時只是在一旁被透醬吸引了視線,卻又害怕,不敢直接去找她。
之後他每次都會特地來到遊樂園指定的某些設施,偷偷觀察透醬。但是自己什麼都不敢做,也非常在意對方身上似乎有傷。
之後因為舊城改造,這片區域正好是他們家負責的。他親眼看著自己一直關注的那個女孩子——她每次唯一會露出真正笑容的地方,就是這座遊樂園,可是最終還是被他家人拆掉了。 但他因為不好意思,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;況且並不真正認識她,更不能因為一個女孩子而否決這麼重大的拆遷計畫。
他想著自己至少在最後能為對方做點什麼。於是在閉園的前一天,他想去找到她,並且第一次真正地與她接觸、說話,可是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。
正好在拆遷進行期,遊樂園附近發生了恐怖襲擊。(參考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)死者人數可能達到三位數。涉及到宗教組織與利益。
政府為了隱瞞,偽造了「核電站爆炸」的說法。實際上只是普通的化學藥品爆炸,但政府明令所有人撤離該區域,並且偽造了輻射證明。 遊樂園的拆遷也就此爛尾,變成了類似切爾諾貝利般的存在,只是不是真的有輻射。 恐怖襲擊的前一天晚上,幾乎整個區域的人都做了同樣的夢。
夢見自己被活埋在水泥裡,和幾千人一起,被困在一個巨大的坑內,甚至能清晰辨認周圍人的臉。 大家在交流中發現,這種規模的「共同做夢」狀況相當驚人。比如第二天去上課時,就有人彼此問:「你也夢到了這個嗎?」這件事在那天傳得像靈異事件一樣。 大多數人沒去和別人聊自己的夢,但有人一旦提起相同的夢,就會引發更多人去確認。
和遊樂園同一所學校的某個班級,幾乎全班都達成了夢境共識。 按照年齡推算,這事大概是十五年前左右發生的。之後大家驚奇地發現,在夢裡還有一些「自己沒能第一時間想起來的細節」。 每個人的記憶程度都不一樣,但都零散破碎。那個班裡有個小組甚至在放學後全員留下,互相闡述並彌補各自夢境中的殘缺,還原並拼接整個夢境的全貌。 這聽上去很荒謬,但當大家作為同一個夢的觀測者時,這種行為就像是在做一場「記憶考試」。
於是在最後一塊拼圖拼上時,大家想起來:在夢裡,自己竟是某個巨大建築物的根基,與水泥融為一體。 他們還夢到,出現了一個穿著袍子、由難以形容的蠕蟲和骨骼混合、像植物一樣延伸開來且擁有人形的怪物,正拿著書本指揮著所有人該站在哪裡。 之後,所有人都聽到一樣的話,但直到勉強回想才記起來:「你該變成沙子了,醒來之後你也該變成沙子。」 所有人想起來了那個夢並不輕鬆。 那個夢過於漫長,似乎在夢裡經歷了完整的 24 小時,很少有人醒來後還能記得。 當班長突然提起:「今早起來就感覺身體很疲憊,媽媽還以為我發燒了。現在回想,可能是因為我做了很久很久的夢。」大家這才發現彼此都有類似的感受。
在細思極恐之餘,有一個平時不善言辭的孩子一直念叨著「我是沙子、我是沙子」,說如果不這樣做就會死掉。之後他摔門而走,神情很不正常。 幾個同學聽到後,也變得神情怪異,但似乎大概明白了要做什麼。於是大家跟著他跑下樓,來到學校(小學)裡的沙池。
大家發現,不只這個班的人,一群人也跟著跑下樓。就像消防演習那樣滑稽又莫名地湧過來,人群滾在人群上,最後全都圍在學校小小的沙池旁。連帶還發生了踩踏事故。看著那個孩子用手捧起沙子,一路小跑到旁邊的平地,將沙子撒在地上。
更多更多的人也跟著效仿,只是把沙子不斷地搬到平地上,一堆又一堆。之後竟然形成了一個類似宮殿、又像是一個鼎的形狀;即使沒有人特地去堆出造型,它就那樣矗立在那裡。
上面還出現了一個類似羅盤的方向標記。那個帶頭的孩子就像著了魔,朝著那個方向走去。剩下大部分人其實還算清醒,只是感到好奇:這個夢到底代表什麼?那邊又會有什麼? 「這裡的大家,全都做了某種怪異的夢嗎?」有人這樣問,也讓更多人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。
成群的學生湧出校門。那個帶頭的孩子彷彿擁有怪力,直接把鐵門撕開。其他孩子則抱著害怕、看戲或想逃課的種種心態,也都一起加入了隊列。 ──保安與老師們接到「去阻止他們」的電話,街道上的警察也加入了行動。然而,他們看見連路邊的工人和居民都陸續匯入那股人流,自己也不禁被帶著往前走。
大家就這樣一路前進,零零散散地排成一條長龍,最後來到一個正在擴建的地鐵口。那裡有鐵欄杆圍著,看起來是個尚未完工的地鐵出口。有人率先爬了進去,接著越來越多人爬進去,哪怕手被劃破也不停。
眾人這才發現,那其實是一個被水泥完全封死的地鐵入口。帶頭的孩子像失去思考與痛覺似的,用肉身去扣那塊水泥。旁邊的人只是愣著,還沒反應過來該做什麼。
大約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是清醒的。 接著,突然有人封鎖了道路……出現了幾個穿著非常古老的兜鍪和甲冑、失去色彩的詭異人物,大約十個左右,從街道四周包圍過來,手裡拿著不明裝置。 然後幾乎所有人都陷入昏迷,只有少數人倖存。到處是屍體,堆成了小山;那些快死的人努力往外爬,也一樣被埋沒。
「樂園」就是在當場醒過來的人之一。他也在那所學校,親眼見到了周圍屍體成堆,以及那些武裝鎮壓的警察。
防暴盾牌一扇扇地推上去,哪怕那些屍體並沒有反抗……穿著全身防毒設備、拿著槍的警衛。包圍住這片地帶之後就封鎖了。 卻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抓到那些穿著甲冑、戴著兜鍪並釋放毒氣的人。 也可能是因為自己昏迷了,察覺不到他們究竟去哪裡了。
回家後,即使問家裡的大人,他們也閉口不提。只是說「我們該搬離這裡了」。並且叮囑他,永遠不要把你看到的事情講出去。實際上就算他說了也沒有人會信,更何況他是那樣聽話的孩子。
但是「樂園」至少透過門縫偷聽到,他們準備用「核洩漏」來偽裝這件事情,徹頭徹尾地掩蓋真相。 他最擔心的,還是那個女孩子。
於是在那天回家後,得知要搬走的消息;他一個人溜出家門,跑到空無一人的街道,到拉上封條的遊樂園尋找她。
可能還有殘留的毒氣,即使家人三令五申不准出去,但他還是去了那個遊樂園。
他很清楚,她絕對不可能再來了,可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看。
設施幾乎拆了一大半,到處佈滿灰塵。 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,看見她坐在過山車的鐵軌上——那條已經拆掉一半的軌道。 「你好?」
整個遊樂園裡只有他們兩個人。誰都不知道,發生那樣的浩劫之後,她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種地方。
但是他們見面了。 他順著鐵欄杆和腳手架爬上軌道。即使一直盯著她看,他卻從不知道她的名字。 「你來找我了啊。」 「為什麼妳會……注意到我?」 「因為我能感受到那道視線啊。」 「我很喜歡這裡,因為有種奇妙的感覺,彷彿不再那麼孤單。」
「我一直以為,是遊樂園裡的設施、行人、還有所有快樂的東西帶給我這種感覺。」
「但是現在這裡什麼都沒了,我還是能感到安心。」 「有人在看著我,而那道視線現在終於被我對上了。」
於是兩人交換了名字。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,她也不知道他的。
於是樂園才知道,她的父母在毒氣事件裡都死了。 她之所以倖存,是因為那天所有人集體離開教室去「某個地方」,她害怕,反倒留在教室裡沒有出去。 大家走光後,她反而認為教室裡一下子變得安靜,她自己也覺得比較放鬆。 之後,她再次一個人反方向走到了遊樂園。
「那天你不在呢,我還以為你也會去那裡……」 「對不起,我想找到你,怕你會……」 「其實那天我也在等你啊。」 「後來回來時,看著大家都死了,我真的愣了好久……想著再也不能和那道視線對上了呢。」
只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沒有任何情緒,好像對那些屍體完全無動於衷。
「沒有人來抓你嗎?沒有人叫你離開這裡嗎?」 「因為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跑到遊樂園吧。」 「聽著,很危險。就在今晚,我必須跟你說一些事,不要告訴任何人。」 「他們準備用核電爆炸來掩蓋整件事……我家人是市裡的高官,我沒有騙你。」 「你的眼睛……」 「欸?」 「你的眼神裡滿是興奮,你沒有擔心我嗎?」 「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,你就能救我?我就一定會聽你的,願意跟你走嗎?」 「等、不是……」 「你沒有想過我不相信你?你也沒那麼怯弱吧。」 「……我其實也沒看出來,你原來是這樣的人……」 「欸欸……哦……對不起,我自己也沒意識到,這樣的情況我也是人生第一次遇到……」
「我第一次這樣主動跟人說話,自己都被嚇到了……」 ……她突然像是延遲地才感到驚恐似的。
本來該是兩個靦腆怯弱的孩子,對視時卻彷彿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。
「即將作為偽裝爆炸的核電站,就在這個遊樂園旁邊。」 「就在今晚,所以現在——快逃吧!」
「想看……」 「我想看……」
在現場的人基本都被買通。 所有知道「毒氣事件」的人也全被買通了。 之後就把責任全部推給核電站負責人,說是他下令殺人以掩蓋事件。 那些屍體都能用「核電爆炸」來解釋。 至於原本住在附近的居民,就只好成了陪葬。 「因為每天晚上都得回家,所以我只能白天偷跑來……」
「我會假裝自己去補習班,然後一個人在遊樂園寫一天功課……可能只剩一小時能玩,但你一直都在看著,對吧?」 「從來沒看過這裡放煙花。今天晚上本來也不會有了,畢竟都關停了……」 「可是你把它帶來了,為什麼不讓我看看呢?」 她像歇斯底里地扯著他的衣領:「為什麼不讓我看看呢?」 接著她又突然平靜下來,小聲重複:「為什麼不讓我看看呢……」 「那就一起看吧。」 兩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片刻後死亡,但他牽著她的手。 他們就這樣坐在過山車軌道上。
「我能看到哦。會跟我一起坐在過山車第一排的那個朋友。」 「會跟我拿著氣球一起走在路上的。」 「會陪我一起……一起吃飯的。」 「會在我家門外等著我,幫我貼上創可貼的。」
「會幫我好好寫完當天的作業,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。」
「我能看到哦,那個朋友。」 「大家都說沒有那樣的人……我還被同學按在馬桶裡洗臉,說『清醒點,再看看鏡子裡有沒有人』。」 「可是我能看到,我能看到哦。當他走了之後,就會出現那個拿著毛巾遞給我的朋友。」 「我也逐漸分不清了。並不是他總會出現,但我只要來到這個地方,他就一定會出現……我的朋友。」 「是你嗎?可為什麼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?我想不明白了。」
「我能看到哦。」 「也不是第一次見面吧?記得嗎,在你攢了很久的零花錢,買下門票踏進這裡的那個傍晚……」
「我那個時候問你:我們能做朋友嗎?即使只剩兩個小時,我們還是盡可能地玩了個遍,你還記得嗎?」 「……有人在排隊呢……我想起來了,我想起來了!你是我的朋友。」 「不對,你不叫這個……我想起來了,你剛才騙我了吧?」 「那時候你說你叫『樂園』。」
於是男孩接續了女孩的幻想,成為她真正的幻想。 他用自己的軀體,將上空的幽靈補足。
即將被遺忘的自我安慰,也成了真實的記憶。 「我是樂園。」
……
「我能看到你了……我好害怕。你能讓別人也看到你嗎?因為只有我能看到……好難過。」 「我會的。誰都能看到我的——我是會讓所有人看見的,你的朋友。」 「你看你的手,牽著我轉圈。如果別人看不見我,你現在就是在空中跳華爾茲呢。」
兩人站在搖搖晃晃的鐵軌上。 「那樣的話,怎麼樣都好了吧?總不會更糟了……」
於是背景像幕布一樣傳來爆炸聲,氣流把兩人捲向空中,又重重摔在地上。餘爆像多米諾骨牌似的,一次接一次。
兩人在塵土與血跡間,看到了火光四射的煙花。 「我也是哦……每次晚上我都一定要早點回家,所以從沒能堅持到晚上,沒能看到你離開……」
「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夜晚……」
在昏迷被搶救之後,他們於醫院裡醒了過來,彼此躺在病床上對視,雖然沒法移動身體。
但女孩看著他身旁的護士,緩緩走近為他換繃帶。她的淚水立刻湧了出來。 「看吧……看吧……明明是在……不會再有人欺負我了。你第一天就對我說,不會再有人欺負我了……」 隔著放著雛菊花瓶的桌子,她努力側身挪動。 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後,就能觸碰到她的朋友。她覺得,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了。 即使她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……